李欽彤
山川霧嵐,田園風光,搖鏡和松鏡下的鄉(xiāng)村寧靜恬淡,打馬穿過村口牌坊的士兵則打破了這種寧靜。打破的不僅僅是表面生活的平靜,更重要是心理的平靜,吹皺了一池春水。
守寡多年的董夫人與女兒維玲、婆婆居住在一起,在村中教書育人、治病救人,電影以對稱構圖、穩(wěn)定的攝影機運動和長鏡頭表現祖孫三代人清雅的日常生活,廳堂廚房皆如此。被安排居住在書房的楊尉官則打破了這一平靜。
董夫人對楊尉官產生了莫名的情感,相對于她的矜持、猶豫,維玲則毫不掩飾女性的「俄狄浦斯」情結。她一再追問奶奶楊尉官和自己的父親是否相仿,并和楊尉官游山玩水,對母親董夫人的勸誡也表示不滿。電影以一個中景、固定攝影機的長鏡頭表現陽光下維玲對一棵樹的依戀,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象征昭然若揭。
面對楊尉官的書信情挑,董夫人并非不為所動。只是囿于倫理禁忌,以及愛女之心,董夫人始終猶豫不決。中秋月圓之夜,她重拾擱置多年的紅妝,攝影機以近景長鏡頭靜靜凝視,但在她走出廚房的那一刻,她又用手帕悄悄將妝容拭去。
廚房中的捉蟋蟀,完全不同于李翰祥《江山美人》中林黛與趙雷呈現的冶艷,盧燕和喬宏展示的是內斂。前者是明目張膽地誘惑,后者卻是進退維谷的掙扎。
痛苦掙扎的董夫人來到誕敷文德的佛堂尋求解脫,電影打亂了正常的跪拜、點香、求佛的物理順序,而是以時空錯亂的方式呈現,以此表現董夫人內心的慌亂無措,伴隨著密集的敲擊木魚聲。電影有意采用了打破連續(xù)性剪輯的違背物理時空的組接,前有《狂人比埃洛》,后有《東邪西毒》。
圣旨的到來則扼殺了董夫人的猶豫,也終結了一種愛情的可能性。維玲和楊尉官結了婚,董夫人成了他的高堂。為建牌坊而挖的圓土坑的鏡頭剪接嗩吶的鏡頭,倫理謀殺了愛情。一對新人拜花堂,董夫人耳邊回響的是楊尉官的情書,眼見的是寂寥無人的廳堂。
董夫人的這些主觀視點,體現了帕索里尼所說的自由的間接的主觀化。借助于這種技巧,電影重新發(fā)掘出它那「夢幻的、野蠻的、無秩序的、強悍的、幻覺的特性」。新婚翌日,董夫人和楊尉官相遇,相對無言。
楊尉官開拔,維玲追隨他而去,婆婆逝去,對她敬與愛的張二叔也不得不離開,愛情、親情皆無的董夫人筋疲力盡,幾近崩潰。
在立牌坊的前夜,電影安排了董夫人織布一場戲,表現因情欲壓抑所帶來的如織閑愁。電影把董夫人的臉與正在織的布匹、昔日捉蟋蟀的兩雙手分別進行疊印,把織布機與昔日化妝的董夫人、正在刻牌坊的工匠的鑿子、捉蟋蟀的兩雙手以及蟋蟀進行疊印,隱喻董夫人被如網似山的倫理重重封鎖、禁錮而不得脫的情欲。
隨后電影則以連續(xù)兩次的跳接展示痛楚和煎熬的董夫人。先是用三個相同角度的中景鏡頭表現董夫人快步走出屋子,然后則是三個相同機位的中景表現董夫人走向庭院,猶如阿涅斯·瓦爾達《五點到七點的克萊奧》中走下樓梯的克萊奧。接踵而至的是一場激情的屠殺公雞。
既而則是戶外的奔跑和追逐。董夫人向著攝影機方向奔跑,在畫面右前方停下來,觀眾還以為是個凝鏡。旋家仆張二叔在背景處趕來,電影此刻來了一個真正的凝鏡。觀眾從中可以看到《四百下》《朱爾與吉姆》等電影的影子。而這些凝鏡,成了日后王家衛(wèi)電影的常規(guī)武器。
「貞烈可風」的牌坊猶如雷鋒塔,將董夫人的欲望鎮(zhèn)壓,不再泛起波瀾。電影始于遠山,終于遠山,一個推鏡頭,一個拉鏡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留下的是月寒日暖。
1970年唐書璇的《董夫人》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電影改編自林語堂《中國傳奇小說》中的「貞節(jié)坊」,細細鋪陳了一個女子的曲折心理。掙扎于屈從情挑和清心寡欲之間,董夫人站在交界處,為自己的情欲和社會身份尋找出路,左右為難。因為欲望,所以失望,但始料未及的是絕望。
電影無意去表現戲劇化情節(jié),而是聚焦人物,以對人物的關切取代對情景的關切,并以異乎尋常的角度,有所強調的切換,引人注目的鏡頭運動,來實現它的敘事目的。
《董夫人》有著明確的場面調度,富有表現力的造型方式,以及細膩的心理呈現。電影以強烈風格表現低調但卻感情充沛的人物,以張致影像表現張皇失措的體驗。香港影評人家明說,王家衛(wèi)電影和考里斯馬基電影有點相似,過分低調的角色卻富有充沛的情感。
《董夫人》亦和他們兩人的電影接近。正是從這點來說,波德維爾的「與其后新浪潮的作品相比,唐書璇的作風令人倍覺敢作敢為」評論是精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