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圣嘆批《水滸傳》李鬼一回,引好友斵山句:“人影是無日光處,而人誤為有影;法帖是無墨搨處,而人誤為有字;四大中虛空是無四大處,而人誤為有人。”
西游第九十六回回首詩:“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里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里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紅樓百回,亦只說得一個“誤”字,一個“夢”字,一個“空”字。
二
西游行了過半,悟空看一個所在“兇云隱隱,惡氣紛紛”,于是對師父說,“你知道‘龍生九種’,內(nèi)有一種名‘蜃’。蜃氣放出,就如樓閣淺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現(xiàn)此勢。倘有鳥鵲飛騰,定來歇翅。那怕你上萬論千,盡被他一氣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廂氣色兇惡,斷不可入”。紅樓寶黛二卿,亦非好在形,而是好在氣。
西游形容菩提祖師第一句:“大覺金仙沒垢姿。”——我卻只想用它來形容黛玉。
三
小說本幻事,假事,卻寓真心,真情,自古皆然,西游紅樓皆從幻入真之杰作。
明人袁于令《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題詞》曰:“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
清人雨香《西游記敘言》:“《西游記》無句不真,無句不假,假假真真,隨手拈來,頭頭是道。看之如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思之如抽繭剝蕉,層出不窮。解之以詮,如珠噴星漢,攀不可階;如錦織云霞,梭成無縫。”
二者所謂“真幻之言”,“真假之句”,蓋住西游書名,比紅樓亦無不當(dāng)。
西游有真悟空、假悟空(六耳獼猴),一般本領(lǐng),難分軒輊,寓意二心;紅樓有賈寶玉、甄寶玉,賈才是真,甄卻是假,兩樣選擇,同樣悲劇。
西游沿途盡有假國王、假國師、假高士、假佛祖、假僧人、假婦女、假老人、假孩童,紅樓則一家皆姓賈。
《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命、率性二詞,最適用寶黛、悟空。一個假世界里,三位最是真人。
悟空、寶玉生于天地,自己亦如天地,最有平等精神。西游里,悟空下可結(jié)拜六魔王,中可結(jié)交眾位上仙菩薩,上可對佛祖玉帝,都不亢不卑。過車遲國,見僧人艱苦,意欲搭救,被道士問:“先生,那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個都與我有親。”又問詳細(xì),則曰:“一百個是我左鄰,一百個是我右舍,一百個是我父黨,一百個是我母黨,一百個是我交契。”紅樓中,寶玉除厭惡被世俗利祿侵染之人外,丫鬟、戲子、王侯等身份不論,貴賤不分,寶玉都可以憐惜,都可以為朋友。
四
西游之妖魔,即紅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之“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西游途中妖魔阻路,猶紅樓里寶黛二卿難為俗世所容。
西游悟空教育八戒語,“師父要窮歷異邦,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hù),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苦惱,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jīng)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上天越眷顧者,越令其受折磨,人生便是這樣的經(jīng)歷,不能一步到西天。寶黛如是,悟空、唐三藏也如是。
西游金池長老,三藏悟空進(jìn)得院來,他就賣弄各種珍稀茶器和袈裟。紅樓中,賈母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妙玉也拿出各種珍玩做茶具,同樣自得。西游明刺,紅樓暗諷。金池、妙玉貪戀、分別之心熾烈如一,后來故皆有“火”難——金池長老被火燒,妙玉走火入魔,也都是自身的心火罷了。
西游悟空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饑與之食鐵丸,渴與之飲銅汁。亦因猴子內(nèi)心有火,故可化鐵丸銅汁,鐵丸銅汁化盡,火亦消矣。紅樓中寶釵服“冷香丸”,因有“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故用“十二分的”冷克制與對沖,亦是“消火”。寶釵乃紅樓眾少女中“欲望”(或曰“進(jìn)取心”)最盛的人,禿頭和尚(或曰作者曹雪芹)的方法,與如來壓伏悟空的方法,異曲同工,此處也深見曹公內(nèi)心褒貶。2024.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