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學院隆重的畢業典禮結束后,王偉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寄給我保管并給我寫信:
“琴琴,我成功了,在你的陪伴下,跑完了我人生第一個關鍵的比賽。勝利屬于我,同樣也屬于你!”
但畢業后的王偉并沒有立即回到分別了兩年半的我身邊,而是直接去了海軍航空兵的訓練基地報到,參加海上科目訓練。他寫信告訴我:
“我現在回不了湖州,我想你是能夠理解我的。如果你生了氣,那么千萬原諒我——我知道你不會的,因為你愛我,你理解我,你說過你要當一名合格的軍人妻子。
想你是時時刻刻的,此生唯有飛行和你左右我。你能給我最大的幸福和快樂,飛行也能。我愛飛行事業,同樣愛你。感情上,愛你勝過愛飛行,而理智上要我愛飛行比愛你更甚——這就是我目前(也許是一生)的主要矛盾,以及它們的辯證關系。”
收到這樣的來信,我覺得我愛的王偉成熟了。我在給王偉的信中寫到:
“在我的心中,一個熱愛飛行事業、剛毅、堅強、奮斗的王偉,他吃得起苦、受得起累,他自信地向前走,這種對目標的追求和未來美好的渴望,使我熱愛他如此一個王偉,使我不在乎他對我關心有多少,不在乎他跟我在一起的時間有多長,不在乎別人一對對卿卿我我的甜蜜感受,不在乎他不能在我身邊的孤獨和寂寞,在乎的是他對未來的追求和生命的熱愛。自信和勇敢是王偉的個性,你就是這樣一個男子氣十足的王偉,一個無法在我心里抹滅、永恒的王偉。”
這是王偉在一次跳傘后寫的日記,在日記里,他表達了他和阮國琴相愛的點點滴滴,語言幽默,幸福的心情難以言表。
王偉在他休息日的時候給我寫過一支歌,他用自己學外語的錄音機錄下來寄給我。歌詞大概是:“窗外下著紛飛的小雨,燈下是無盡的思念,面對你那甜甜的笑臉,話到嘴邊又難訴說。天涯的盡頭是你期盼的等候,苦盼的人兒他何時歸否?總會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擁抱心愛的人兒永不分開……”
我收到磁帶后,也寄給他一首《百合花》的詩,許諾要像一朵百合花一樣,默默地等待,靜靜地為他開放,并在信封中按照王偉的要求放進了自己的一縷青絲。
王偉手寫阮國琴的詩
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這盤磁帶,那是我心愛的丈夫留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的聲音。每當思念丈夫的時候,我就會讓這歌聲在自己的耳邊輕輕漫起,我就會覺得心愛的丈夫沒有離我而去,總有一天會回到我的身邊……
當王偉完成了海上科目的訓練,又一次面臨分配,他來信征求我的意見。我給他回了一封僅8個字的電報:“跟你跟到海角天涯!”
用一串子彈殼做成項鏈
娶我做了他的新娘
后來,他果然分配到了素有“海角天涯”之稱的海南島。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部隊,很快便在老同志的帶領下擔負起了戰備值班任務。
王偉給阮國琴寄來照片,他在照片的背面寫下了“我在海角等”。
緊張的訓練和值班,使他又一次推遲了畢業后就結婚的打算。他寫信給我解釋到:
“琴琴,雖然我們不能馬上結婚,但在感情上,我是依著你的。你是我的港灣,你是我的跑道。漂泊久了,我會來到你的懷抱停靠,飛翔累了,我會在你的胸前休憩……”
1992年夏天,經過7年的漫長等待,王偉用一條自己親手做的用子彈頭當項墜的項鏈為聘禮,把我娶為他的新娘。結婚的時候,王偉剛畢業來到樂東,我們都沒有錢,他家里也沒有錢給他,所以怕我跟著他受委屈。但是我不在乎,明代人王陽明說:“山中莫道無供給,明月清風不用錢。” 世間有許多快樂,很多享受是不需要用錢來購買的。我要告訴王偉的是,雖然我們目前年輕還沒有錢,只要我們能在一起享有愛情,這比什么都重要。
沒有儀式,沒有賓客,沒有拖地的婚紗,更沒有金銀手飾,他莊重地把自己親手做的子彈頭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時,作為新娘的我幸福地偎依在自己心愛的丈夫懷中。我對他講:“明月清風不要錢,要的就是你這顆心……”
于是不會寫詩的王偉為我們的新婚寫了他一生中寫的唯一的一首詩:
我的妻子高于地球上所有閃光的珍寶
高懸在寂寂的夜空
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候
我落進了她平常人看不到的酒窩
半醒半夢中永遠記住了她對我說她就是月亮
我穿過太湖渡過長江跨過黃河走出山海關
卻走不出她醉了我的酒窩
我飛上大興安嶺飛得比珠峰還高
就是她月亮般的還在頭頂看著我
1993年4月,我告別了山清水秀的江南小城和生我養我的父母,放棄了很好的工作,跟著自己的丈夫隨軍到了被稱為“天涯海角”的海南島某野戰機場。
王偉與妻子阮國琴的結婚照
我知道那里的條件艱苦,已經作好了白手起“家”的思想準備,可沒想到,一到海南樂東,王偉已經給我準備好了一個完整的家,吃的、用的、住的,一應俱全。
王偉的戰友告訴我,那是王偉利用休息日搭團里的便車,蹲在大車廂中,頂著海南的烈日,一趟又一趟地從縣城采購回來的!聽完這話,我的淚水“刷”地一個就掉下來了。當時,部隊里的條件非常艱苦,素有“樂東不樂”,“燈不明,水不清”,就是經常停電停水,水里還有許多小蟲,經常連吃水和用電都得不到保障,我隨軍后還一時沒找到工作,全靠王偉的工資,生活比較清苦,但我卻覺得非常幸福,因為,我終于可以與心愛的人日夜相伴。
王偉是當時他們那批飛行員中第一個在海南安家的,所以一到休息日,那些“光棍”飛行員們都聚到我們家來,我便做上幾個家鄉菜,聽王偉與他的戰友們談論著事業,談論著飛行,談論著未來,我更加理解自己的丈夫,更加熱愛自己的丈夫。
向往藍天的王偉是一個浪漫的人,我們的家中墻上掛著的是他親手畫的油畫,桌上擺的是他制作的插花,窗臺上放的是他栽培的盆景。一次,王偉畫了一幅中國海軍航空兵駕駛著未來的新型戰機從戰艦上起飛的油畫掛在了家中的墻上,并對前來家中做客的團政委講:“畫上那名飛行員就是我自己!”
王偉自己創作的油畫
我知道,這是他的追求與夢想!看著英姿勃勃的丈夫,我在想:部隊真是鍛煉人,當年在江南雨巷中徘徊的那個少年終于成長為搏擊藍天的雄鷹了。我覺得好幸福,在空曠的機場跑道旁,我和王偉手挽著手,漫步在一望無際的天地,享受落日的霞光……
這是王偉在外場跑道為阮國琴拍的一張照片。天地無邊,我們從跑道的黑顏色中可以看出飛機起飛的頻率有多高。
一天,月光下的王偉問我:“琴琴,你可知道,我經常會夢見什么嗎?夢見我們的孩子,肉乎乎的,可愛極了,既像你又像我。”
作為妻子我當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想要孩子了。不久,我就懷孕回到了湖州生產,當孩子出生時,剛剛從部隊趕回老家的王偉把襁褓中的兒子輕輕地摟在懷里,然后高高地舉過頭頂,為兒子、為我們愛情的結晶激動得大聲喊到:“我有兒子了!”
然后,對躺在床上一臉疲憊的我來了一個輕輕的吻:“謝謝你,辛苦了老婆”。
王偉和妻子抱著出生不久的兒子,心中充滿了喜悅.
王偉是非常愛兒子的,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記得有次我過生日,他從陵水特地去海口給我買生日禮物,可他買回來的卻是一輛好孩子牌的兒童自行車,這輛車花完了他所有帶去海口買禮物的錢,剩下兩元錢給我買了一朵玫瑰花,他安慰我說:我永遠是他可愛的玫瑰花。
他太喜歡兒子了了,每次我們散步,他把兒子放在肩膀上,高高的坐著,兒子是他的驕傲。
王偉和心愛的兒子在一起
最后的告別,刻骨銘心……
2001年的3月31日,是個星期六的晚上,王偉剛飛行完就回家,告訴我明天還要戰備值班,不能在家休息了,馬上又要去外場。因為當時部隊有規定:第二天有值班任務的,頭天晚上不能在家過夜。
我們又一次相擁告別,只要是王偉飛行離開家之前,我們都要緊緊相擁,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也是多年來的習慣。
那天我清楚地記得,他說我現在衣服都是汗水,我說我就喜歡你的味道。那天我們抱的特別緊,我的呼吸都喘不過氣來,最后我們相互吻別……
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吻竟成永別,刻骨銘心……
2001年4月1日晚上7點多,我像往常一樣,為王偉泡好了一杯家鄉安吉的白茶,等待著丈夫的歸來,可我左等右等不見丈夫的人影。我真有些沉不住氣了,打電話到團里問。
王偉的戰友王忠當時接了我的電話,他的聲音當時就很不自然,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編造出王偉去開會的“謊言”。
我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丈夫發生了什么,但還是往好處想。那天晚上,我樓上的空勤家屬楊穎來家通知我,說空勤家屬到團里開會,我疑惑地鎖上門跟她走了。
楊穎并沒有帶我到團里,而去了衛生所,那時團長和政委已經站在衛生所門口等我了,我突然一驚,怎么沒有別的家屬?頓時覺得兩腿發軟,渾身顫抖,團領導把我讓進屋里,以難以抑制的悲憤心情告訴我,王偉今天上午執行跟蹤監視任務,美國EP-3偵查機把王偉的飛機撞了,王偉跳傘后下落不明,正在組織全力搜尋……
猶如晴天霹靂,我住進了衛生所就沒有回家,后來又被接到北京治療。
在北京的海軍總醫院,我在極度悲痛和焦慮中等待著自己的丈夫能平安歸來。我怎么也不愿相信,經過7年漫長的等待,我與王偉美滿幸福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他怎么可以不辭而別,一夜之間就離我而去,而且永遠不會回來了呢……
我清楚地記得,王偉曾在信中告訴我:“我們是初戀,這是我們人生唯一的一次戀愛。初戀就像夜空中的月亮,太美麗、太純潔。我們應該在70歲的時候還在一起看電視、聽音樂,使我們的初戀延續終身。”
不論白天黑夜,我的枕邊都放著一本王偉飛行用的地圖冊,海南省那幾頁已經被我翻得卷了邊,大病剛愈的我,只能把心寄托在這小小的地圖冊上。
我相信丈夫對我的許諾,因為丈夫對我的許諾從來都沒有落過空。我希望這是一場惡夢,明天醒來仍然一切如初;我希望這是丈夫的又一次歷險,脫險之后又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面前;我希望這是丈夫又一次的遠航,離別的苦痛將在重逢時煙消云散……
我總是對來探望我的人講:“你看,王偉跳傘的附近有那么多的島嶼,他肯定是游到哪座小島上去了,他一定能回來!” 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手中那本1∶400萬的地圖的每一厘米在南中國海上將是多么遼闊的距離。
然而,經過長達14天大規模的搜尋,仍沒有找到王偉的身影,4月14日,海軍黨委批準王偉為革命烈士。
4月10日是王偉33歲的生日,但我沒有來得及也無法給自己的丈夫過生日就離開了海南。
后來,當我的身體完全恢復后,又回到了海南。在一個明月清風的夜晚,我請來了丈夫生前要好的戰友,來到了王偉飛機起飛、最后一次離開地面的跑道上。
軍用機場跑道
寂靜的機場,空曠的原野,深藍的天空,我與他的好戰友一起點了生日蠟燭,點上了中華煙放在跑道上。我說:“你的妻子來給你補過生日了,平時你舍不得抽好煙,就連紅塔山也舍不得買,今天你就抽一抽中華吧……”
到南中國海
去為我的丈夫送別……
2001年4月17日,大海肅穆。人民海軍以最隆重的方式——海祭,為我的丈夫王偉送行……
戰艦在微微的海風中起航,緩緩駛向那朵潔白的傘花飄落的海域……
我靠在甲板右舷,已經沒有了淚水,面朝大海,仰望著藍天上飄動的白云,在心中對丈夫默默地訴說著自己的思念和悲傷:
阿偉啊,記得你曾對我說:你是天上的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還在我手中攥著,只要我不松手,不管飛到哪里,你都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我沒松手、真的沒有松手啊,你怎么就飛走了呢?
如今你已經飛得好遠好遠,走得好遠好遠,我用眼睛已經無法看到你的身影,我只能用心靈和你對話,用心靈伴你同行……
阿偉啊,我還沒有給你過33歲的生日呢,要是知道你要走那么遠的路,我一定會讓你帶上我的生日禮物,這樣,在那永遠也飛不到盡頭的漫漫航程上,在那永遠也靠不到岸邊的茫茫大海中,你就會覺得有你心愛的妻子在陪伴著你,你就不會那么孤獨,那么寂寞……
到了,那名熱血男兒的生命坐標;到了,無垠大海上那片英雄的墓地……
汽笛在悲愴地長鳴,大海在悲慟地嗚咽,海鷗在悲傷地哭泣,哀樂在悲戚地低回,戰艦慢慢地降下了半旗。
從將軍到士兵,所有的人都到甲板上肅立,向著那片沒有任何標志的墓地致以莊嚴的軍禮!
此時,我終于再也抑制不住,撲向艦舷,淚流滿面地朝著大海喊:“阿偉啊,你在哪里啊?你的妻子來送你來了!”
然后,把用王偉親手種植的三角梅編成的花環送進了碧波萬頃的南中國海……
親人和戰友們也手捧花瓣緩緩地撒向王偉長眠的地方,鋪成一條回家的路,呼喚英靈魂歸故里……
后記:
阿偉,我和兒子在等你回家
王偉平時回到家,如果看不到我就到處找,直到找到我為止。王偉犧牲半年后,王偉戰友鄭成(我們兩家是鄰居)的家屬張瑞琴打電話到北京,說晚上她做夢,王偉回家找我了,家里沒有人,就著急問她我去哪里了,她說去北京了。
1998年下,王偉(左一)、阮國琴(左二)、鄭成(右一)、張瑞琴(左三)在廣東療養期間合影。
第二年、第三年的清明節時,張瑞琴又做了同樣的夢,這兩次王偉都是特別著急,就去問她我和孩子去哪里了。那次我接張瑞琴電話時公公婆婆在我邊上一起聽的電話,我在他們面前不敢大哭,回自己房間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
我與王偉結婚是非常幸福的,他非常愛我,我也非常愛他,他用生命呵護我,我也是用生命愛著他,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雖然他已經離開我17年了,可王偉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回想王偉離開我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王偉在的時候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我們除了沒有足夠的金錢享受生活的奢侈,其它什么都不缺。王偉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失去他等于失去了整個世界。
在阮國琴的倡議和支持下,王偉希望小學建成。
王偉走了以后,我的變化太大了,我不知道自己會遇到那么多的困難和問題,架在那么高的一個榮譽之冠上,生活上的重重困難必須自己一個人扛,走過成長,走到今天,他的犧牲精神給了我榜樣和力量,我們的兒子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氣。
王偉離開我十七年來,我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訴說,我把這些話寫成了歌詞《等你回家》:
1.
記得那年春暖花爛漫
你匆匆離家沒顧上給我說再見
知道你駕駛戰鷹又去那片天
那矯健的英姿映滿我眼簾
等你回家,為你沏好家鄉的新茶一遍又一遍
等你回家,插滿鮮花的房間芳華溢滿
等你回家,等著給你一個長長的吻
等你回家,我們手挽著手去看晚霞漫天
2.
記得那年春暖花爛漫
你匆匆離家沒顧上給我說再見
知道你肩負職責生死一瞬間
那堅毅的背影深深刻在我心田
等你回家,為你采擷滿山的紅豆一年又一年
等你回家,兒子已長成英俊的男子漢
等你回家,等到我兩鬢霜花飄滿
等你回家,望眼欲穿那怕海枯石又爛
3.
記得那年春暖花爛漫
你匆匆離家沒顧上給我說再見
都說你還在南海的云濤中飛翔
那漫漫的航程總有一天會飛回家園
等你回家,為你清掃返航的跑道一天又一天
等你回家,戰友們等著與你天涯再仗劍
等你回家,大地已把你的故事流傳
等你回家,是所有中華兒女的祈盼,是所有中華兒女的期盼!
但愿他還活著。當我們相見時,我會把《守望南海--離開王偉的日子》這本書送給他;當他讀到這本書的時候,知道我一直在等他,等他回到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