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之“疫”：一座一線城市的浮沉隱秘
【這樣的圖片，很能滿足他人對揚州的想象|來自網絡，攝影：清溪】
外來的疫情，可以眾志成城以對。但內在的“疫情”，卻需要無數人無數次暗夜的反思。作為昔日的一線城市，揚州給出的一個教訓是，當消費服務業過度畸形發展，一定會影響城市的未來。
——吾球商業地理
如果沒有2021年中突發的新冠疫情，揚州好久都不會被人想起了。誰都不希望，揚州居然需要靠這種方式，才能刷存在感。
揚州其實是一個很美好的城市。我所知道的揚州，是“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但我作為安徽人，更知道的是“揚一益二”，是徽商在揚州城翻云覆雨，筑鹽為塔，是史可法力保揚州，以身殉國，而他正是桐城左光斗的弟子。
盡管“上有蘇杭下有天堂”，但很久以來，揚州的盛名都不遜那兩座城市。事實上，它最早并不僅僅是一座城市，而是屬于夏朝時劃分的九州之一，范圍頗廣，相當于淮河以南、長江流域及嶺南地區。到漢武帝時，在全國設十三刺史部，其中有揚州刺史部。今天的安徽省會合肥，就曾經做過揚州刺史的治所。
【那時的揚州是一個更大的地理范圍。《爾雅·釋地》解釋說“江南曰揚州”，江南都是揚州，但是這里指的是淮河以南|來自網絡】
不過，日后享用這一光輝之名的城市，是在公元前486年建城的。只是它的修建，是出于軍事目的，和當年的吳國霸主夫差有關。
當年的他，剛剛打敗南邊的越國沒多久，正是信心爆棚。站在這片長江下游北岸、儼然就是長江出海口的丘陵地帶（因為廣被丘陵，所以它日后亦稱“廣陵”），他的眼光越過淮河，眺望北方。
只是，這片土地雖然水系四通八達，但與淮河并沒有任何聯系。要想北上爭霸，需要打通長江和淮水之間的聯系，這樣才方便運送軍事物資。這讓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秦時開鑿的靈渠，溝通了漓江和湘江，讓偏遠南國自此和長江流域就此緊密聯系起來。
在揚州當地評選的“揚州十大歷史事件”中，“吳王夫差開邗（hán）溝、筑邗城”遂成為揚州建城2500周年的第一件大事。
【春秋吳邗溝示意圖。地圖源自《中國歷史地圖集》|來自網絡，繪圖：Q年】
邗城即是揚州的前身，在當時是吳王夫差所建的“戰略大后方”，而邗溝則成為揚州最重要的血脈，或者說是源頭。其大致由邗城（今揚州）向北至末口（今淮安河下古鎮）。因為要盡量利用天然湖泊而減少人口，邗溝線路曲折迂回。但是，自從吳王夫差開挖邗溝的第一鍬土始，揚州便開啟了從“蠻夷”直通繁華之路。
在成為一線城市的背后，是這條溝通了長江和淮水的邗溝，在脫離了軍事的軀殼后，長成中國最為知名的運河。
01
我們應該都知道，人類自誕生之后，習慣的都是“逐水草而居”。這也能解釋，為什么今天歐洲人和印度人的共同祖先——古印歐人，多年便生活在今烏克蘭東部和俄羅斯南部的烏克蘭平原（或稱東歐平原），因為這里依靠兩條大河，伏爾加河和頓河，有著適宜的氣候，以及豐富的水草和平坦的地勢；
這同樣能解釋，為什么這個世界的文明，先后落腳于中東的美索不達米亞，非洲埃及以及南亞的印度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的本意就是兩河之間的土地，而兩河則是著名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它們發源于北部的安納托利亞山區，向東南一路并行，并匯入波斯灣。它們在下游沖刷出了肥沃的平原，孕育出蘇美爾、阿卡德以及古巴比倫、亞述等文明。至于埃及，也同樣是因為其位于尼羅河三角洲的下游。
【這個地球早期的文明都和“水草”有關|來自網絡】
我們中國也不例外。在中華文明形成前，便有六個大的文化區。其中，遼寧的紅山文化、山東的大汶口文化，還有以太湖為中心的東南地區新石器文化，都是面向海洋的。其它的如三星堆文化，即使遠離海洋，但是它也是處于平原之間，周圍有水系環繞。它們構成了前中華文明的“滿天星斗”。
日后，中華文明的月亮之所以從黃土高原升起，也是因為其所處之地，有三個主要河谷平原——渭河谷地、伊洛谷地、汾河谷地。它們土質松軟、灌溉便利，且靠近鹽池。更重要的是，它們還位于農耕文明、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的匯聚地，這也讓中華文明自此變得“月朗星稀”。從“中國”這個名稱上，也可以明顯地感覺，我們對自己作為這個世界最為重要的樞紐，有著比較鮮明的自我認知。
某種意義上，正是位于世界版圖上的重要樞紐位置，讓我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抱有絕對的信心，它絕對不會成為失敗國家。
這無疑也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從中可以看出，揚州之所以成為揚州，其一在于“水草”鮮美，能吸引諸多人投靠，其二在于它占據了貿易線的中心位置。
不過，這個位置是一步一步在加強的。在揚州之所以成為揚州的過程中，需要感謝兩個吳王，除了吳王夫差，還有另外一個吳王，劉邦的侄子吳王濞。
漢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淮南王英布反。時年二十的劉濞作為騎兵將領跟著去平叛。次年平叛后，劉濞被封為吳王，轄東陽郡、鄣郡、會稽郡3郡53城，都廣陵。廣陵即為揚州的又一稱呼。
在揚州，劉濞干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招天下亡命者“西開銅山鑄錢、東煮海水制鹽”。為了運輸海鹽，劉濞又開了一條邗溝，和前面的那條邗溝南北向不一樣，這條邗溝為東西向，經過泰州，到達如皋，也就是后來通（南通）揚運河的前身。它的存在，使江淮水道與東邊的產鹽區連結。
有資源又有通貨，再加上交通便利，吳國很快便成為西漢初期各諸侯國中最富強的一個。南朝時期的鮑照在《蕪城賦》中曾形容揚州“當昔全盛之時，歌吹沸天。孽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
這也讓劉濞借勢坐大，當漢景帝聽取晁錯的建議削郡之后，劉濞打出“清君側”的旗號，發動了“七國之亂”。盡管其最終落敗，但揚州人民并不關心他的政治成敗，相反記住了他對于揚州地區經濟發展所做出的巨大貢獻。
【雖然是政治失敗者，但吳王濞還是為揚州所尊敬|來自網絡】
在今天揚州的黃金壩，還有一座“邗溝大王廟”。其坐南朝北、青磚黛瓦，相傳始建于漢，供奉的是吳王夫差，副位則是“漢吳王濞像”。
有趣的是，雖然是“大王廟”，日后的人們把它當成了“財神廟”。到了大年初五的財神日，不少香客不遠萬里來此燒香，邗溝上滿是一幅“帆檣如織、首尾相接、爆竹喧天、簫鼓竟夜”的熱鬧場景。雖然這里面也有其它的傳說，但在我看來，他們何嘗不是財神，他們開掘的水路就是財路，為這個城市帶來了滾滾財富。
到東漢時，對邗溝的整治繼續進行。“由當時全國最大的漕糧中心洛陽入汴渠，至徐州入泗水、淮水，再轉經邗溝可直達江南，廣陵又扮演了‘糧食轉運站’的角色。南北朝時，廣陵改名為吳州。”（《繁華夢醒，揚州著急了！》，白羽，瞭望）
不過，這個城市還需要記住的是楊廣。
02
楊廣，亦即隋煬帝。他的名聲并不太好聽，就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大業十四年（618年），他經常在江都（揚州）城內摸著自己的頭說：“好頭頸，誰當斫之？”結果一語成讖，禁衛軍將領宇文化及等人滿足了他這一心愿。
但是對揚州來說，他卻是抹不去的人物。因為沒有他，也就沒有“揚州”。也就在二十歲那年，他擔綱主帥，與高颎等人南下平陳，獲勝后改吳州為揚州——此為“揚州”之始。
更重要的是，為加強南北的經濟聯系，楊廣決定以揚州為中心，在邗溝的基礎之上進行南北擴掘和連接，以開挖京杭大運河。
《資治通鑒》一書記載，隋煬帝在開通濟渠的同時，“發淮南民十余萬開邗溝，自山陽至揚子入江。渠廣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樹以柳。”這是在邗溝舊有基礎上的一次大規模的整修擴大，形成了后代運河的規模。與此同時，“敕穿江南河，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廣十余丈，使可通龍舟，并置驛宮、草頓，欲東巡會稽。”意思也就是，從今天揚州對岸的鎮江出發，向南修建運河直抵杭州。
不過這條江南河到底是楊廣干的，還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干的，到今天還存疑，但不管如何，這個國家最終從南到北，依次連接了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等水系，在構建了揚州-洛陽以及洛陽-北京這兩段極其強大的水運系統的同時，讓京杭大運河第一次實現了全線貫通。有文指出，“這樣即可以保證隋帝國首都洛陽的糧食需求，同時也可以保證隋煬帝東征高句麗戰役的糧食運輸的軍事需求。”
【溝通五大水系的大運河，是揚州崛起的交通基礎|來自網絡】
這對揚州的地位無疑又是一次重要的加持。它的“中國運河第一城”的名聲也由此而來。盡管到元時，因北京城的崛起，對大運河截彎取直，不再繞道河南，而是直接經山東北上，但這也沒有影響到揚州。
翻看今天的揚州地圖，你依舊能找到古邗溝的身影。它位于揚州城北，一頭連接古運河，經由黃金壩的調節，將運河水引入另一頭的瘦西湖，再由二道河經過南門遺址重新進入運河，最終完成一次完美的循環。
這樣一來，它不斷地為這個城市進行綠水的更替，既讓瘦西湖成為了“銷金一鍋子”，也讓這座城市，始終散發著水汽氤氳的美感。
2021年時，在瘦西湖畔萬花園景區施工工地上，經過兩個多月的考古挖掘工作，沉睡了千余年、面積近3000平方米的揚州唐城“西門遺址”重見天日。據專家介紹，該遺址城墻上共開了4座城門，其數量超過當時的國都長安，直接印證了唐代揚州商業的繁華。
“唐朝的揚州發展成為全國最繁華的工商業城市，有‘天下之盛，揚為首’之說。唐朝的揚州是南北貨物的運輸中心，在以長安為中心的水陸交通中，揚州始終起著骨干作用。來自各國的商人在揚州城內從事商貿活動。揚州市場上出售的商品種類繁多，品質高。在揚州唐代遺址發掘出土的文物中，僅瓷器一項就來自不同地方，出自不同窯口……
唐代揚州的商業活動不再局限于城內，逐漸向城外發展。夜市在唐代揚州也發展起來，商業活動不局限于白天，夜間也照樣進行。唐代揚州的繁華不僅表現在商業方面，還表現在以青樓和酒樓食肆為代表的服務業。眾多飲食商肆，酒樓飯館茶莊遍布城內，百種飯食，異常彌滿。”（《試從交通角度分析近代揚州現代化進程緩慢的原因》，肖雅，《世紀橋》）
這樣的樞紐，和商業氛圍，讓它也成為了戰亂時期，北方中原人士遷徙的必經之地。西晉時期的“永嘉之亂”、唐時的“安史之亂”皆是如此。某種意義上，這也為揚州帶來了大量的人口。澳大利亞社會學家安東尼亞芬安妮曾經這樣描述歷史上的揚州：“有時候商人云集，有時候士兵云集，有時候混而有之……戰略地位的重要性使得揚州在發生政治沖突的時候稱為軍事堡壘，在統一時期又轉變為繁榮的商業中心和文化中心。”
生于安史之亂廢墟之上的杜牧，曾在自己三十歲的大好年華時，到過這個聲色之都。前前后后三年左右的時間，他白天在牛僧孺下面做幕僚，晚上便到十里長街一帶到處游玩喝酒吟詩，日子過得最是風流快活。
于是，也便有了“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以及，“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姓名。”
不過，對揚州來說，這場夢太短，它想要的，是頭枕大運河，做千年的春秋大夢。
只是，它還需給這夢想加上厚厚一把鹽。
03
鹽，誰都知道，是人類生活必須的物資。春秋時齊國管仲就提出“官山海”政策，也就是實施鹽鐵專營。正是這一政策，讓財富迅速積累到齊國君主手中，為桓公霸業奠定了堅實的財政基礎。
這也意味著，誰若能抓住這一物資，就像今天誰手里握著芯片、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硬科技，誰就能發大財。
某種意義上，吳王濞之所以能做強做大，并有叛亂的底氣，正是他擁有了一片近海產鹽地。在相當長時間隸屬于揚州府的鹽城，皆為東晉安帝義熙九年（413年）時，因“環城皆鹽場”而得名。
與此同時，其所在的兩淮鹽場（因位于淮河故道入海口南北而得名），面積廣袤，向北與山東接壤，向南則與兩浙交界。素有“兩淮鹽稅甲天下”之說。在《明史·食貨志》上曾經記載：“淮南鹽為煎鹽，淮北鹽為曬鹽。”
正是這一鹽場的存在，讓揚州深得其利。在南北貨于此中轉交易的同時，它也成了鹽業流通的重鎮。它的政治地位也水漲船高。
【《嘉慶兩淮鹽法志》儀征天池圖。儀征“真州八景”里的天池，又名蓮花池，也就是城南河。它是引鹽的屯船塢|來自網絡】
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始置兩淮鹽運使司于揚州，管理兩淮鹽政。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朱元璋就在被剿滅的張士誠的地盤上設立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設治于揚州府城。對朱元璋來說，控制兩淮鹽場，意味著就是有了統一全國的資本。
也正是在朱元璋手上，為了解決邊疆的糧食供給，而開始實行“開中法”。也就是說，只要你把糧食等物資送到了指定地區，就可以換取政府發給的鹽引，憑著這鹽引再去鹽場獲取相應的食鹽來銷售。盡管軍糧儲運地點多在北部、西北、西南等邊關重鎮，而支取食鹽的地方卻在東部特別是東南沿海地區，需要大量的人力和金錢成本，但是這里面蘊藏的厚利，還是讓很多商人趨之若鶩。靠近邊疆的晉商就此做大。
不過，1492年，明朝開始改變這一政策，準許鹽商無須再運送軍需到邊疆，可直接用銀兩換取鹽引，即所謂的“開中折色制”。這樣一來，誰靠近鹽場誰沾光。
到萬歷年間，為了挽救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兩淮鹽法道袁世振創行“綱法”，“規定凡綱冊上有名的商人世代繼承食鹽專賣，無名者不得行。”亦即一改以前的自愿交易制，而由政府特許的商人世襲承包鹽引——特權造就壟斷，壟斷造就巨商。
優勢一下子落在了徽商的頭上。這個主要來自今天黃山地區，和揚州府同為南直隸（后為江南省）的商業群體，一開始并沒那么有名，做的也只是山貨、木材、茶葉，以及文房四寶之類的生意，但是靠近兩淮鹽場和江浙鹽場，讓他們在明朝成化以后逐漸進軍鹽業，并最終崛起為晉商之后的又一股重要力量。
揚州城的徽商，也因此成為了100多年前全球最有錢的人。他們不僅獨霸鹽利，勢力很大，而且幾乎壟斷了這里的典當業。
清代揚州戲曲家李斗（公元1749年-1817年）所著的《揚州畫舫錄》曾記載在揚州經商的著名徽商有馬、鮑、鄭、巴、江、黃、吳、徐、程9個家族、81人。清代揚州的八大總商，徽人就常占其四。
其中，身為兩淮總商前后達40余年的江春，更是“以布衣上交天子”，而折射出徽州鹽商的財雄勢大。乾隆下江南，都由其接待，每次都是無比鋪成。為了迎駕，江春一人建造的樓廊、亭臺就有302座之多。
【乾隆六下江南，都由江春參與迎送接駕|來自網絡】
有這樣的野史，說的是乾隆在揚州大虹園游玩時，曾感慨此園很像京城北海中的“瓊島春陰”，唯一的差別就是沒有喇嘛塔（現今白塔）。江春聽聞之后，派人連夜運來鹽包，并按照別人繪制的白塔模樣，從而重新堆砌起了一座，遠觀絲毫看不出破綻。次日當乾隆再次經過那處美景時，不禁贊嘆其建塔神速，白塔竟像是從天上飛來一般。
相比較喜歡過苦行僧式生活，有錢就攢起來，講的是仕途經濟的晉商，徽商在講究向皇權“報效”的同時，多了很多“旨趣”的東西。
有專家看過很多講揚州的古書，“里面談論的通通都不是生活必需品，都是玩的東西。單說一樣——千戶生女當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花和戲，都是沒有也不會死的東西。他們關心的就是現世的享受。”（《徽州鹽商的揚州》，歙縣論壇）所以，在徽商的帶動下，揚州這個商業城市，又一躍成為巨大的消費城市。
在這一時期，揚州的飲食、園林、脂粉業等飛速發展。瘦西湖也在這時形成了基本格局。看到揚州學會會長韋明鏵有過這樣的評價：
鹽商喜歡優美的居住環境，于是形成了成熟的園林建筑市場，養活了大批的花匠、瓦工、木工；鹽商喜歡燈紅酒綠，于是揚州出現了發達的戲曲藝術和戲院；鹽商喜歡山珍海味，于是出現了淮揚菜系和名廚；鹽商喜歡悠閑，于是出現了大量的茶館和澡堂。鹽商喜歡逛妓院，妓女又好打扮，于是揚州出現了香粉業。
清末民初最有名的揚州香粉就是汪禮珍的夫家謝馥春的香粉——汪禮珍正是揚州末代鹽商汪氏家族第四代長女，而謝馥春在今天已經成為知名的國妝品牌。
【馥園景象|攝自王千馬】
2021年初，當我漫步在古運河旁邊的東關古街，依舊能找到這家歷史追溯到1830年的中國第一家化妝品企業的影跡。盡管馥園一副疏于整理的樣子，但是院內的三株百年牡丹，還是向我們訴說當年的繁榮氣象。
某種意義上，揚州得感謝這些徽商的到來，尤其是明末清初，揚州因戰亂而被破壞殆盡，但在徽商的大力推動之下，很多“壞道”、“廢橋”、“街肆”、“碼頭”皆得到較好的修繕管理，使得揚州城更加美麗多姿。
難怪近代人陳去病在《五石齋》中有這么一句話：“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
只是，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禍福相依。在肥美的土地上，也會長出惡之花。
04
今天的揚州，還流傳著“揚州瘦馬”的故事。
瘦馬非馬，而是貧女。因為大多瘦弱，又弱小可欺，所以被稱之為瘦馬。當然，也有刻意“餓”出來的，以滿足見慣豐乳肥臀的鹽商的變態心理。
她們大多是在七八歲時，就被牙公牙婆或人口販子買去，之后，等待她們的就是漫長的集中營式的魔鬼訓練期。一開始被賣時，她們只值幾文錢，等到被調教得琴棋書畫樣樣不落時，她們就有可能值上個幾千兩銀子。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榮幸”，一些被挑剩下的，往往會被送入煙花柳巷，秦淮河畔 ，最后成殘花敗柳，老無所依！
在這種暴利的投資的背后，無疑是一本女性的血淚史。她們的血淚，像那運河水，日夜不絕。
【《紅樓夢》中甄士隱之女甄英蓮，便是在元宵節被拐子拐走后淪落為揚州瘦馬|來自網絡】
除了養瘦馬之外，有錢的鹽商還熱衷于追逐“丑”。大姑娘大熱天在臉上涂醬油，在太陽底下暴曬，比誰更丑些。一切都是因為，正常的都已經看膩了……
在改變價值觀的同時，他們的存在，還讓這個城市都變得懶散下來。
“徽商的到來改變了明初揚州之淳樸民風，使得揚州市民階層以末作依附商家而占其余潤，社會上游蕩成性，積習成俗。”（《明清徽商與揚州文化》，梅叢蘭，《景德鎮高專學報 2007(3)》）換句話說，跟著這些鹽商，別人啃骨頭，他們喝湯也能喝飽，他們干嘛要拼搏？！
正因為有大量無所事事的閑人，讓揚州形成了“皮包水”（茶館）和“水包皮”（澡堂）的社會風氣。閑居茶肆，啜茗清談，吃酒看牌打馬吊，遂逐漸成了揚州人的普遍習慣。“慢節奏”自此成為這個城市的特征。
揚州人太愛打牌了，從《揚州畫舫錄》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那時的揚州人喜歡的是“馬吊”，“馬吊四十張，自空堂至于萬萬貫。十萬貫以下，均易被攻。非謹練，鮮無誤者。九文錢以上，皆以小為貴，至空堂而極，作者所以為貪者戒也。”
當年的潮女郎汪禮珍也不例外。94歲的時候，即使心臟裝上了起搏器，依舊每天堅持鍛煉、打牌、看書、練字，與往年無異。
如果審視2021年發生在揚州城的疫情，你就會發現，我們其實是在為當年的“盛況”買單。因為這年疫情的風暴，是從麻將館蔓延開來。官方最初的數據顯示，其確診新冠肺炎病例的發現來源，麻將館暴露人員占64%！
自七歲就到揚州一住十三年的朱自清，可惜的是自己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差事的時候多，所以對當地賢豪長者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他對揚州的另一個印象就是“在中學的幾年里，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甩子’是揚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甩子團’不用說是后一類；他們多數是紳宦家子弟，仗著家里或者‘幫’里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戲婦女的。”這樣解釋下來，感覺就跟我們身邊的那些小混混有些相似。
大家都在混著度日，卻不怕餓肚子。這種節奏對提倡996的今天，倒是一種令人向往的存在，但是“慢節奏”久了，往往導致人們懶散，不太愿意追求進步——某種意義上，比起2021年的疫情，這更像是揚州之疫——這種植根于靈魂的問題，容易讓揚州在急速變化的世界面前，有可能會措手不及。
更致命的是，就像今天很多人都熱衷于脫實向虛干金融一樣，靠鹽和運河就能賺大錢，誰還有心思干實業？
也就在鹽商群體將大量資金注入非工業用途之時，出生于江蘇海門（今屬南通）的張謇，以狀元的身份回鄉下海創業，從1895年在南通的唐家閘創辦了中國近代規模比較大的大生紗廠開始，他幾乎以一己之力造了一城。其一生創辦了20多個企業、370多所學校。
根據《南通縣圖志》的記載，1920年，唐閘人口近萬戶，已接近5萬人。通揚運河沿岸工廠林立，商業繁榮。因為張謇，這個彈丸小鎮在國外發行的世界地圖上，被赫然標出，與京滬同在。我們同樣也很難想象，在初唐時還只是一個入海口處胡豆洲的通州，居然在清末民初率先進入了現代化，成為中國近代第一城。
【今日的南通唐家閘|攝自王千馬】
與此同時，和揚州一樣同為運河沿線城市的蘇州、無錫，更是成為近代民族工業的發祥地之一。1895年，曾和張謇一樣同為狀元的陸潤庠受張之洞之命創建蘇綸紗廠，它也成了蘇州民族工商業的奠基石。
而在這一年的冬天，“無錫官紳楊宗瀚、楊宗濂弟兄創辦了業勤紗廠。當時該廠“資本20萬元，紗錠8千枚，商標為‘四海升平’，由楊宗瀚任經理，業勤紗廠的開辦標志著無錫近代工廠的誕生。”（《無錫近代工商業的興起及特點》，休閑讀品）
人們更熟知的還有榮宗敬、榮德生兄弟。1900年，他們在西門太保墩與朱仲甫合資籌建保興面粉廠。三年后，該廠改名為茂新，并與福新面粉公司共同構成新中國成立前最大的私營面粉企業集團……
這些來自身邊的活生生例子，讓揚州的繁華變得有些面目可疑。
當那些鹽商追逐著“烏紗帽”和“繡花鞋”時，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心思思考，萬一這些泡沫破滅了，這個城市該怎么辦？
事實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道光十八年（1830年），53歲的湖南人陶澍升任兩江總督，統管帝國最重要的稅賦重地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為了增加清政府的國庫收入，他新官上任三把火，革除了此前由鹽商壟斷兩淮地區鹽業經營的做法，并下令只要有銀子，都可以向官府購買鹽票進行販賣，史稱票鹽法。這讓成于壟斷的揚州鹽商倍受打擊。
而在此之前，接駕所帶來的巨大成本，明面上高達1120萬兩白銀的“捐納”，還不算私底下為維持和各級官員之間的關系而送出的賄賂，或是勒索之資，讓“以布衣上交天子”的江春也招架不住，日益敗落。最終在他死后，家族因交不起巨額罰款而慘遭抄家。這樣的遭遇也預示著，這些鹽商再風光無限，在朝廷眼里，依舊只是被圈養的豬、用過就扔的廁紙。
盡管韋明鏵經過對浙江余姚諸氏鹽商的考證，證明揚州鹽商真正的衰敗期，并非在清朝，而是在民國。但是，揚州卻因此受到嚴重牽連。
更要命的是，大家都以為否極泰來，誰知傷害才剛剛開始。
備 注
未完待續。
未來的揚州，將向何處？
墜落，還是奮起？
某種意義上，
審視揚州，
并不是完全這場疫情，
而是從它身上，
能看到中國城市
數千年來的浮沉密碼！
吾球商業地理
見城市生長和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