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述單親媽媽故事的喜劇電影《好東西》里,燒飯、打掃、洗衣服、修電燈、裝家具、工作……與過往單親媽媽的形象不同,八爪魚一樣的王鐵梅似乎能不費吹灰之力搞定生活中一萬種難題,她的魅力還俘獲兩位男性為之“雄競”。王鐵梅甚至還拋出了一個問題:“單親媽媽就一定要很苦嗎?”
根據2022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與單親媽媽(含喪偶、離異和未婚)居住的未成年孩子,約占全體的0.9%。這意味著,每100個未成年孩子中可能就有1個與單親媽媽生活在一起。
在2025年的母親節來臨之際,我們把目光投向現實中的“王鐵梅們”,她們還好嗎?她們真的可以輕輕松松地面對改變、獲得屬于自己的高光人生嗎?
圖:旅行中的虹
如果婚姻已成了一片廢墟,那么不如勇敢一點離開它
《好東西》里沒有表現的,是夫妻離婚時的一地雞毛。每一段曾經親密的關系走向終結,總伴隨著苦與痛。
虹離過兩次婚,目前與第一任前夫相處和諧,如同摯友,然而與第二任前夫(孩子父親,后文“前夫”皆默認為第二任)還在試著走向平和。“我特別熱愛自由,認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被打破和重構的,但前夫是一個規則感特別強的人,對自己和他人的要求都非常高,所以我們之間存在著價值觀層面的巨大差異。”
長期的拉扯之下,沖突早已懸于一線。
“離婚后,與前夫之間的糾纏并沒有斷。他有次回家發現上幼兒園的孩子明明遲到了,還在不緊不慢地吃早飯,而我默許了這樣的行為,這簡直重重地踩到了他的底線,孩子在我們劇烈的爭吵中大哭,他不等孩子吃完飯就抱起他往外走。我想阻攔卻奈何不了他。”虹被巨大的無力感籠罩,情緒幾近崩潰。“但是他終究是孩子的父親,我們沒辦法完全斷開聯系。”
與虹不同,易安則是與前夫走向徹底的決裂,甚至因為房屋析產(將共同房產進行法律分割)而對簿公堂。
“最難的時候你不能向前看,向前看只有漫漫長路。”生二胎、打官司、宮頸癌,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讓一個普通人喘不過氣,易安面對這三者疊加的局面時卻表現得異常堅強。然而,生活用一場更狂虐的暴風雨給了她迎頭痛擊。
“以前每次遭遇困境,我媽媽都給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底氣。但是去年媽媽也查出了癌癥,今年匆匆離開了我。”易安從此失去了最大的依靠,母親的離世似乎沖淡了她此前經歷的痛苦,生死之外沒有大事。“目前我請了一位心理老師,正努力走出痛苦。”
奮力地撕裂中,讓自我重生
“一定要學會自救”是聽雨再三強調的觀點。
“前夫在懷孕和育兒的全過程表現出極端的自私和冷漠,但我總是想把日子湊合過下去,卻沒想到他會先提離婚。”離婚與真正的告別之間需要一場儀式。聽雨是用一場痛哭完成的,多年來面對前夫的指責,積攢在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在那一刻到達臨界點,借助酒精的力量漫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這是一個轉折點,從此聽雨與婚姻和過去的自己告別,開始尋找“重生”的希望。
她用“不斷撕開自己”來形容自己的蛻變,將身上所有痛苦、困境、黑暗奮力撕開,那些剝落的碎片終將歸于腐朽,一個美麗的自己得以重生。“我想告訴所有婚姻和戀愛中的女孩子,可以自我一點,甚至‘自私’一點,把關注點放到自己身上,關注自我成長,如何變得快樂,如何豐盈自己的內心,總有一天會有人因為你就是你而愛你。”
圖:聽雨給孩子們上AI通識課
與自己和解也需要一種儀式。聽雨曾經接受過“唯愛媽媽”的訪談,這是一個由廣東省唯品會慈善基金會于2017年發起的公益項目,為單親家庭和面臨婚姻家庭困境的群體提供心理咨詢、法律援助、公益保險等服務。“很多事情我一直埋在心里不愿說出來,我現在愿意打開自己,被更多人看見,我才能跟自己和解,這是專屬于我的儀式感。”
“我是很容易共情的人,所以我開始尋找那些可以滋養我的人和事物。”看書、健身是獨處,和孩子一起接受自然教育也是一種自我修復的方式。“在自然里,我可以感知到花草樹木生長的力量,我總是想,它們不要經歷春夏秋冬,不要經歷災害嗎?但每一個春天,它們總是可以發出新芽,韌性生長。我想我也可以像草木一樣,重新活出自己的美麗。”聽雨說,自己的感官曾經在婚姻中變得麻木,在自然之中,它們又重新豐盛了起來。
自認是討好型人格的虹,同樣也曾面對前夫無休無止的指責,逐漸陷入自我懷疑甚至攻擊。“從自我懷疑到意識到很多事情并不是我的錯,我走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孩子三歲之前,虹幾乎是零社交。“孩子慢慢長大,我逐漸發現,除了媽媽,我還可以是自己,就好像是一直被困在封閉的房間里,門忽然開了一條縫,我可以稍稍喘那么一口氣。”
這口新鮮的空氣讓虹有了向外“探”的勇氣。“孩子上課的一小時,我用來去健身,也慢慢地從做多少個深蹲、舉起多重的杠鈴這些點滴進步上找回身體上的自信。教練總是鼓勵我,說我好棒。那段時間我都是一路小跑去健身的。”幾年間死死關著的心,一下子打開了,虹形容自己從原本蜷縮在地的狀態,慢慢有了力量可以伸出手找尋支點,再撐著自己緩緩爬起來,看看外面發生了什么。
“許多單親媽媽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和自信的,因為女性總有很多自我批判和懷疑,當微弱的亮光透進來,你才有了撐起來向外走的力量,可面對外界的責難時,那些許的勇氣會瞬間消失,你又會蜷縮回去,反反復復,所以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虹強調,無論何時都要記得抓住一切力量站起來向外走。
總有一種力量,將小小孤島連成大陸
易安以志愿者身份參與了一場“唯愛媽媽”組織的線下活動。“那是一個秋天,曾經做過建筑師的我決定帶著參加活動的孩子們進行大地藝術創作。為了給孩子們上課我還搜集了很多資料認真備課。我們在田野和林地里找到各種顏色和形狀的樹葉,拼貼出一幅幅精美的畫。孩子們都超喜歡我。”在群體中幫助別人,讓易安自己也感到快樂。
圖:易安和孩子們的大地藝術創作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同樣被付出的善良滋養的還有聽雨。她是一家公益機構的發起人之一,從大學二年級時就開始參與公益助學機構,現在正計劃給偏遠地區的孩子們上AI通識課。“做公益是一個療愈的過程。我大學支教時遇到了一個小姑娘,她當時讀小學,現在她讀大學了,又回來幫我們一起做公益。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當年的那個我,善良像種子一樣是可以傳承的。”
公益項目對單親媽媽們的幫助,就像將一個個漂流的孤島連成大陸。作為“唯愛媽媽”熱線復約率最高的心理咨詢師,唐義淇加入心理援助團隊的契機源于對單親媽媽群體的持續關注。“傳統面詢受地域限制,而電話咨詢既能保護隱私又突破物理邊界,這對需要即時支持的單親媽媽尤為重要。”
電話中來訪者更易敞開心扉,卻也給咨詢師帶來挑戰。“無法觀察微表情和肢體語言,就像蒙著眼摸象。”唐義淇坦言,這就需要咨詢師更多地通過自己的經驗,用心去感受、讀取來訪者的真實問題與需求。當無法使用心理畫、沙盤、催眠、“空椅子”等技術時,她轉而借助聲音和語速語調變化來營造心理療愈場域,比如通過“能否想象家人此刻站在你面前?他的表情是怎樣的?”這樣簡單的語言,幫助來訪者連接內心世界,進而完成深度成長的過程。
“許多單親媽媽最初都會陷入自我懷疑。”唐義淇發現,離婚不僅改變生活狀態,更動搖了她們對自我價值的核心認知。唐義淇帶她們回溯曾經的美好,幫助其區分“關系破裂”與“自我否定”。對于經歷重大創傷的群體,唐義淇分享了一個特殊案例:一位失去多位親人的女性表面平靜,卻喪失生活動力。咨詢師用“愛的房間”隱喻其內心世界,引導她重獲對生活的掌控感。“心理干預不是灌輸新東西,而是幫她們找回本就擁有的力量。”
一次偶然的機會,虹在微信小程序上找到了“唯愛媽媽”。“我在‘唯愛媽媽’做過心理咨詢和法律咨詢,在和單親媽媽們交流中,團體給了我極大的支持。”虹還成為一個即興戲劇的演員,做自我介紹時,她勇敢地說自己是一個5歲小男孩的媽媽,離過兩次婚。“無論痛苦還是不幸,都是我的經歷,它們就是如此值得銘記,我要把它像勛章刻在身上,告訴所有人我不畏懼。”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像虹一樣的單親媽媽們正在走向嶄新的明天,她們會明白唐義淇常說的那句“不是你不行,而是你不會”。
“公益不是短期的急救藥,而是十年樹木一般溫暖的堅持。”唐義淇認為公益是一個長期關注和陪伴的過程,從離婚初期、離婚幾年后到孩子青春期以至更長的時間段內,單親媽媽都需要不同的支持。當她們走過逆境、走過重構,把散落的珍珠串成新的項鏈,新的自我終將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