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8日)
將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的電影《索多瑪?shù)?20天》(1975)與黃東赫導(dǎo)演的《魷魚游戲》相提并論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我相信,帕索里尼所描繪的社會愿景與黃東赫在《魷魚游戲》中試圖展現(xiàn)的目標(biāo)很接近。
《索多瑪?shù)?20天》改編自薩德侯爵1785年的小說。在電影中,帕索里尼試圖將薩德侯爵的部分思想轉(zhuǎn)化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反思:晚期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與奴隸制社會并無不同,自由和個人價值的承諾不過是個幌子。
《魷魚游戲》
《魷魚游戲》是Netflix迄今為止最受歡迎的劇集。
今年9月發(fā)布的第一個月內(nèi),它的瀏覽量就達到了1.11億次。這部電視劇的靈感來自深作欣二導(dǎo)演的《大逃殺》(2000),而最為觀眾所熟知的,這類以生存游戲為藍本的電影恐怕就是《饑餓游戲》三部曲了。
《饑餓游戲》
許多評論家都斷言,《魷魚游戲》是對21世紀大多數(shù)人熟知的生活模式的一種轉(zhuǎn)喻。Netflix這家面向大眾的虛擬娛樂綜合體能創(chuàng)造出讓觀眾保留一個月記憶的作品嗎?我們應(yīng)該將《魷魚游戲》視為一部嚴肅的作品,還是將它看作是基于算法得出的大眾暢銷品?
另外一些人則堅信,《魷魚游戲》是對我們當(dāng)下反烏托邦現(xiàn)實的記錄——不是想象中的未來,而是資本主義體系下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況。這個體系對自己的霸權(quán)是如此自信,以至于不厭其煩地將殘酷的面孔藏在面具的背后。
作家弗朗斯西卡·牛頓在《雅各賓》雜志的署名文章中寫道:「劇集中的整個游戲可能是個秘密,但是外部世界的暴行卻并非如此?!咕拖裎覀兛释约簩δ承└挥信辛投床炝Φ氖挛锶褙炞⒁粯?,《魷魚游戲》是對我們當(dāng)代社會和經(jīng)濟困境一份粗糙的記錄文件。
讓人感到驚奇的是,在第一集《一二三,木頭人》中,來自巴基斯坦的阿里抓住了成奇勛的衣領(lǐng),得以讓他在命懸一線時逃脫機器人娃娃的捕捉。我們可以說,這種讓角色們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下相互殘殺,選出優(yōu)勝者的制度,從根本上說是不人道、無情且病態(tài)的。
但是有趣的是,《魷魚游戲》并沒有激起在現(xiàn)實中人們對貶低自身價值的那些「受害者」的憤怒。它是否真的可以幫助我們認清一些事,還是只是一個賺錢的劇集?
話說回來,影視業(yè)本就是一個賺錢的行業(yè),《魷魚游戲》的估值為9億美元。就內(nèi)容而言,全世界成千上萬的人加入了「魷魚游戲」的挑戰(zhàn),他們興奮地把劇集的畫面做成表情包,或者拍下一些搞笑的模仿視頻上傳到Tik-Tok上,看上去很有意思,不是嗎?
作為一個寓言,《魷魚游戲》的價值如何?主人公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社會邊緣人,他無法拯救自己的生命(想想游戲的劇情,這真是一個諷刺的雙關(guān)語)。
在第一集中,我們看到他幾年前被工廠解雇了,和年邁生病的母親相依為命。至于劇集里的其他角色,他們大多是煩人、呆板、可疑、粗俗的,純粹是窮人新自由主義想象的化身。
「魷魚游戲」參賽者的命運和獎金緊密相連,因為每當(dāng)一個人死掉,小豬存錢罐里的獎金就越來越多。這是一個痛苦而深刻的寓言:人的生命已淪為了可量化、代替的價值。正如里爾克所言:只要有生命,同時就有死亡,生與死本質(zhì)上是一體的。
「魷魚游戲」的參賽者是由001號「選手」(他解釋說自己匿名參加游戲是因為參與比旁觀更有趣)手下的一個神秘團隊精心挑選的。這些富可敵國的精英階層來說,手中的財富讓他們變得麻木不仁。
《魷魚游戲》描繪了一幫無聊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像神一樣,利用自己的金錢為所欲為。那些生活在持續(xù)的經(jīng)濟壓力下,喪失了自己的尊嚴的窮人以及外來勞工,那些被討債者跟蹤和威脅的人,那些只是為了熬到周末而去借錢的人有弱點嗎?這就是社會現(xiàn)實。也許你不能因為某人沒有做過的事而斥責(zé)他們,但似乎那些沒有出現(xiàn)在《魷魚游戲》中的事物才是重要的。
《魷魚游戲》是一部建立在人物行動,而非充分的社會調(diào)查之上的劇集。黃東赫省略了解釋,將觀眾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別處。比如,在第八集《代表人物》中,可憐的女孩姜曉被尚佑殘忍地割開了喉嚨,像一只無辜的麻雀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在其他部分,參賽者都在彼此殘殺,要么殺害他人的妻子,要么殺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在導(dǎo)演試圖喚起觀眾共鳴的過程中,攝影機仍然采取了一種粗俗的呈現(xiàn)方式。劇集不斷重復(fù)記錄下子彈擊中頭部,或者血漿從腦中溢出的升格畫面,然后接上幸存者恐懼、痛苦的表情。這些固定的表達和消費主義的圖像在人的層面上,失去了憐憫心和感染力。
觀眾沉迷于《魷魚游戲》,但不會被觸動。而且觀眾開始期待更多地看到這些畫面,粗俗的暴力變得可以預(yù)測,導(dǎo)演沉迷于這種表達。結(jié)果真的非常無聊,以至于整部劇都變得很無趣,徒有其表:昂貴而精致的布景、特效以及每集240萬美元的制作成本。
「魷魚游戲」在一個偏遠的小島上舉行,這十分貼合薩德小說中呈現(xiàn)的特色,這些小說常以與世隔絕的城堡、陰郁神秘的森林或者暗無天日的地窖為背景——它們暗示著上帝、法律和道德的缺席,在這些地方,滅絕人性的游戲再也不必考慮社會的規(guī)則,再也不必承認生命個體的獨立性。
在撒旦的地獄里,沒有什么能強迫另一個人為了保護他人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在這樣的制度下,那些人類善良的品質(zhì),例如愛、善心、寬容和正義卻讓一個人變成受害者,在《魷魚游戲》中,他們是那些死去的人。
誠然,薩德筆下的那些自由的性放蕩者和其他任何人一樣,都會因為判斷失誤而受到無情的懲罰。黃東赫說得對:讓情緒支配人們的行為是最愚蠢的錯誤。
這些可憐的角色之所以被招募到「魷魚游戲」中,是因為他們正處于不公正、不安的境地。為了一條出路、一線生機、一個更好的生活機會,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換句話說,他們想用一個機會來調(diào)轉(zhuǎn)一切?!改懵牶昧?,」成奇勛說,「我不是一匹馬,我是一個人。」
黃東赫并沒有做太多的社會調(diào)查。如果他做了,他也許能夠發(fā)現(xiàn)存在的殘酷性的理由;在沒有社會調(diào)查的情況下,他似乎沒有過多的發(fā)言權(quán)。韓國經(jīng)濟不平等的真實原因是什么?債務(wù)危機提供了一個直白的解釋——為何有那么多人愿意并留在那個反對社會大多數(shù)的地獄里。
人們可能會注意到,冒著被稱為真正的道德恐慌傳播者的風(fēng)險,《魷魚游戲》的宿命論和犬儒主義是危險的,這部劇集看上去是一部時代文獻,也許它的價值也僅限于播出的這段時間,卻沒有記錄性的價值。